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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报刊亭

我已许久不买书了,杂志也看得少,唯有《国家地理》(NationalGeographic)还长年订着。

家里书架斜斜设,不比梳妆台大多少,梅枝一样细细的脚,撑住几本字典、年鉴和手册都是冷淡淡的工具书,空落落摆着学问的三尺空弦。

现在电子书极方便,读书不用取,随手在手机上看,成本最经济,可越这样,越没有风日畅怀抱的实体感,是真正的无聊才读书。

这天看新闻,说杭城的报刊亭被取缔了。

我有点儿痛惜,虽然报刊亭已离我很远,或者说,我已多年没在报刊亭买过书或者杂志。

报刊亭的黄金时代,正是我的小学时代。

那时候看书、买书的人都还算多,路旁多的是帘卷小亭,蜂房蚁户那样小,却有乾坤一草亭的气派,挂着铺着摞着书,结结实实塞得极满,顶顶小的读书精舍,正中还容得下一个亭长。

有些近旅游码头的报刊亭还兼卖杂货、饮品和土特产,更有人气。

报刊亭像从前千岛湖的一点缩影:不繁华,但是有一种市井气的生动,亲人的。

小学附近有间报刊亭我常去,不过几百米,对成年人是几步的脚程,对小孩来说,倒远一些。

报刊亭设在一个极小的公园对面,一面窗那么窄,说是花坛还更贴切;里头参差种一点点花,即便是最浓的春日,也只占两分的春光。

花坛正中,养一株极长大的柳树,绿叶与青枝之间,很潦草地支石凳石桌,芝麻黑的,石桌刻着象棋盘,鎏金的红线磨没了,深痕也浅了,楚河汉界这几个字,淡得像树影。但,永远有老大爷端坐着在那里下对弈,旁边拥着一群观战的,不说话,有一种静静的喧阗,像剑气。

花坛旁便是那间报刊亭,更小,摊主大概得是身量不高的人,不然坐不下。他总举着一个半旧的灰尘掸,左扫扫,右扫扫,也伸长了手去扫被小夹子夹着的书他把书像晾小鱼干似地并排夹在一根长线上,深深垂垂地两三排,这样空间更经济,也好展示。

他鲜少站起来,也像浅水池里被迫沉静的一尾鱼,动尾怕触四隅。

也许是因为报刊亭太小了,站起来就碰到了头?

有时候也看见报刊亭主人在看报纸,摊不开,得折着一半,又或是《故事会》一类的小杂志,没有书声,但都是读书天气。小时候我看三毛的《背影》,她有个拾荒梦,长大了要当捡破烂的人,我倒觉得当报刊亭的店主也不错,有顾客当然好,没顾客就打盹或看书。

他们也不一定爱书,只是闲中坐,静里看,日落便收摊,也没有忍穷的神情。

现在看,他们比文人还更文耕,是最标准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常光顾报刊亭,一开始是为了买《读者》。

小学的时候,班主任是个黄褐面皮的老妇人,身材和脸都臃肿,却有孤瘦、居贞的气质,她的打扮很素,短发却是电卷的,染得极黑亮,叫她不那么显老,可也不显得年轻。她尤其鼓励大家看《读者》。

小孩读书只是读,很愿意相信一切矫情的玩意儿,我也一本又一本地买,多是做作的文章,有章法的矫情,是真正的读书不及经,很能逞口舌上的道理,不违天性,不远人情,所以也很有教育性。

像很薄的新酒,牛饮也不醉,陶然有余欢。那时不觉得,往往很贪婪地读,为了阅读的快感。

读者是半月刊,半月才出一次,但买到书,我总是一晚上就看好了,感觉不过瘾。

所以也次第买了《萌芽》,《青年文摘》,《意林》那时候看得是很有兴味的,都是淡荡又玲珑的小文章,几页一长篇,几行一短篇,比报纸的行文随和些,应接得无闲暇。

爸爸向来爱买书,家里已有了一大面书墙,但杂志是很轻便的,看得又快,又轻松,不用思考,不像名著的昭明,小时候不知道这个是文思上的偷懒,只顾着看,看得旷然荡心目。

报刊亭还有另一桩好处,就是可以买旧报刊。

那时候我的零钱很充裕,每周有十元人民币,算得上富有。我一半用来吃小卖部才兜售的零食父母不让吃的辣条、素肉一类一半用来买。知道我会买旧杂志后,爸爸还多给我十块二十块。

报刊亭也卖不太旧的旧书和旧杂志,很朴素地垫一层塑料纸,哗啦啦倾在水泥地上,卖红薯那样层层叠叠叠堆起来,极其豪迈地论斤卖。

我不时会买一斤,报刊亭的店长用麻绳缚得很紧,是药铺的绑法,一块砖似地拎在手里,学富五车里的一小块。

旧书很奇怪,不像中古衣、二手包,有种腌臜的质地和气味,书、杂志、报纸这类哪怕皱了、黄、好几年了,捧在手里还是洁净的,大概图书馆的书也不崭新,所以心理上有种习惯和安全感。

旧杂志有近几年的,也有多年前的,纸张比新杂志薄,此外也并无异样,有时留着前人的笔记,蓝墨水勾出清词丽句和成语,看得出一个人的品位。

杂志未必像好书,里头有二三千里路,但一下午尽日看书坐,翻完几本,也能看得完满纸烟霞。

高中以后,我很少看杂志了,偶尔看妈妈订的《都市丽人》,是女性视角的《故事会》。

七年前,我暑假回国,在新东方学法语,走去校区要5分钟,路上已没有报刊亭了,但也路过简陋的书店,铺着很多书。

我挑挑拣拣,买了一本对联大全,对联是民俗的大全,那本书异常厚,比陆谷孙先生的《英汉大词典》还厚一些。

我还记得土地庙的对联有,男女平权,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阴阳合历,你过你的年,我过我的年;财神庙有,只有几文钱,你也求,他也求,给谁是好?不做半点事,朝也拜,夕也拜,教我为难。

对联说不上多强的文学性,但很有仙人拍手,山头笑我之感,很入世,很可爱,读来像是祸机生隐微,智者鉴未形,雪阵联翩的畅快,我偶尔读几页,看了两、三月也没看完;那本书,我现在还没看完。

不过,现在写春联、贴春联的人也不多了,多是贴一个晶晶的福。朱丹摇,金光闪,门已有庆,福也无疆了。

今天爸爸妈妈说家乡飘了点雨夹雪,霏霏的冷,于我而言,不论寒暑、晴雨,故乡的路总是水苍苍的,雨雪只会纷纷,不凄凄,走在人行道上也像堤上行,晨有烟波,入夜有船赶着银鱼,傍晚最多小店正招顾客,宴客厅里鱼宴传情、酒水无限。

但,那也只是我儿时记忆里的故乡了,翾翾燕弄风、袅袅柳垂道的光景,不知现在还有吗?

书舍旗亭次第开,报刊亭终于是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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